收集癖
我有个严重的收集癖。
我收藏眼睛。
我将它们称为果子。采摘下最新鲜的果子,洗干净,摆好形态,灌注福尔马林,密封在透明的亚克力盒子里。
正面要对着我,一层一层摆着。
我在书桌前坐着,看着它们将我包围,浑身都在兴奋。
我爱极了这些果子。
它们形态各异,有惶恐的,有安然的,有不可置信的,有心如死灰的。
大小也不一样,新鲜度也不同。
我收集着,观察着,感叹着,每日都要巡视抚摸一遍。
当然,怎么采摘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我最开始采摘果子,还是在我小学时。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我迟到了,当我坐下时,老师已经在点人读作文。
“我的好朋友是小月。”我的同桌站起来,声情并茂。
“小月是我的同桌,是我的好朋友,她邀请我去她家玩。
“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像个猪圈。我不敢相信里面住着人。
“我进了门,有人在哭。我进去,看到小月的妈妈在拿着铁锹打她,小月在哭。
“但是小月并不生气,因为我们知道,她的爸爸失踪了,妈妈有着精神疾病。
“可是班级考试,小月还是前几名。
“小月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她的作文读完了,我的书包还没塞进桌肚,呈现一种僵持状态。
老师也很激动,抹抹眼泪。
“小月,你为什么迟到呢?”
“我煮完饭,还没吃就睡着了,睡过头了。”我木然答。
老师在引诱着:“你的妈妈呢?”
“妈妈在上班,我一个人。”
老师更感动了,向大家呼吁:“大家要学习小月同学这种刻苦坚强的精神。”
下课铃响了。
老师把同桌喊出去,商议着投稿和稿费的事情。
而我在发着抖,我好意带同桌去家中,换来的就是被全班围绕注视的结果。
我向窗外望去,同桌的眼睛大大的,带着同情和得意。
我讨厌极了她的眼睛,我想挖下来。
那一天晚上我挖走了同桌的眼睛。
那是我收藏的第一双眼睛,放在最角落的盒子里。
从此,我发现我有这个本事,我可以很轻易把眼睛采摘下来。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注意眼睛。
丹凤眼,桃花眼,单眼皮,双眼皮,棕色瞳孔,黑色瞳孔,眼白比例。
每个人都不同。
我上了中学。
无所事事,我有一个精神病的母亲,我上着差劲的学校。
我对我的人生没有太大打算。
有一天,我撞到了一个男生。
说撞不太准确,是我在路中央,突然蹲下系鞋带,那个男生骑车过来,他本来应该是会撞到我的,但是他急刹车又改变了方向,导致的结果就是他连人带车摔倒了荷花池旁。
“不好意思。”我尴尬,我没有学过自行车,但我觉得有过错的应该是我。
“没事没事,是我道歉。”他扶着腰起来。
出于愧疚,我带他去了医务室,他并不是我们学校的。
是隔壁市里高中的学长,来找人打篮球。
后来他成了我男朋友。
我喜欢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好看啊。”我赞美他,无意识舔了舔嘴唇。
“真的吗?”他很意外,“别总盯着我眼睛啦,看题啦。”
他的眼睛很圆,看起来很聪明,带着阳光和爽朗。
我的成绩进步很快,班上女生窃窃私语,说我是靠不正当的手段找人给我补习的。
我看着这群女生,很震惊自己当初怎么会选择跟她们共沉沦,怎么会屈服这样低级无趣的人生。
她们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这是我一次性采摘的数量最大的果子,一直用福尔马林泡好,放在我书桌的第一层,码的整整齐齐。
“你的小姐妹怎么不来找你了?”男朋友问我。
“她们都生病了,请假好几天了,不用管。”
“一起生病的吗?”他很惊讶。
“嗯嗯,可能是什么感染病吧。”
他看我的眼神一如既往纯真,友好。
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或者怜悯。
而是自始至终不变的阳光而真诚,上进而积极。
直到因为前路而和平分手的时候,我和他都没有爆发过大矛盾。
分手那天,我说:“我会记住你的眼睛的。”
他友好点点头,用他温和的眸子注视我,送我祝福:“祝前路美好。我也会一直看着你的。”
于是那天晚上,我将他的眼睛采摘了下来,放在了我的亚克力盒子里,旁边还撒着纸叠的小星星。
我读大学的时候,我老家的奶奶来找我。
这是我记事起第一次见她。
她不敢相信我上了大学,在她的观念里,读书越多在村里是越嫁不出去的。
“你学费要多少钱?”她上下打量,又用周围都是皱纹和老年斑的眼盯着我。
我有点被蛇类盯上般的恶心。
“是助学贷款,我毕业后自己还。”
“你跟我回去,别上大学了。”她拽着我的胳膊,“你家堂哥要结婚了,只要你嫁给我们村里面的蛮子,那我们就有钱了,比上什么大学不划算啊。”
我一下子就甩开了她,我力气很大,她年老的躯体颤了下,像是只弹跳的癞蛤蟆。
心里一点点希望彻底破灭,像是在最冰冷的洞穴找到了一捧火,却发现只是虚假的幻觉。
她不是来认亲的,而是时隔多年想起我的价值,要把我当货物交换的。
我很慌张喊来保安赶走她,我嘴里叫着:“我不认识她,她是个人贩子!”
她朝我吐唾沫,恶狠狠诅咒着:“村里都没人会要你!”
保安架着她走。
她在我努力考取的大学里不断尖叫着;“你妈妈是个神经病!你个种也是小神经病!毒得很!”
我遮着脸走远了。
我回宿舍后一直呕吐,室友不停给我倒水,给我拿药。
我挥挥手,觉得这不是药能解决的反胃。
那双蛇一样,又带着老年斑的眼,始终让我难安,在我的胃里撞着。
我回了一趟老家,摘了那双眼睛。
不久之后,我的奶奶去世了,我没有参加葬礼。
那是我书桌上最老的一双眼,还浑浊无神。
却始终恶毒,泡在福尔马林中也能漫出毒液。
我毕业后去做了律师。
其实我蛮喜欢客人们的反应的。
他们一开始匆匆忙忙,边整理着自己的东西边说:“助理小姐,我是来找律师的。”
我就站起身,彬彬有礼回答:“您好,我就是律师。”
他们会很惊讶,立马停下动作,先用眼睛再正视我一番,再伸手:“女律师啊!啊失敬失敬,不好意思。”
我觉得好玩,就也摘了下来,挂在墙上很愉悦。
我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已经做到中层了。
我觉得挺满意。
我白天上班,晚上加加班,半夜回家,再看看我收藏的眼睛们。
觉得现在的人生挺不错。
除了,我的现任未婚夫要跟我分手。
“小月,是这样的,我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他坐在我的对面,穿着西装喝着水,漱漱嗓子又放下杯子。
他看起来有一点歉意,但是话语逻辑却很快速缜密,像是早就在枪管里上膛的子弹。
“你的妈妈,是不是有精神病啊?
“你知道,精神病是可以遗传的。
“我妈妈想要个孙子,所以我才迫切谈恋爱。
“但是不能是个有病的孩子对吧?”
我不说话,也安静注视水杯。
那里面有眼睛的倒影。
他还在滔滔不绝,并且下了最后的稻草与通牒。
“而且你爸爸也失踪了,谁知道是不是犯了事呢,这要是查出来,也连累着我家名声不好啊。”
他又喝了一口水:“反正我妈妈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呢,我要跟你分手。”
他很大方:“分手费我就不要了,也算是念着一点情面吧。”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突然开口。
这是这顿饭我第一句话。
“什么?”他惊讶一下,而后很自得,“那是,小姑娘都喜欢,你当年也是说我眼睛好看才跟我的对吧,哈哈哈哈哈。”
他又看眼账单,确定我没有占他便宜:“你条件还可以,职业跟长相不错,嫁给我家其实还是高攀,我爸妈都这么觉得。跟着我这种高出身的,我也知道你压力大,也确实辛苦你了。”
我也笑一下:“好,我同意分手。”
他很高兴,先是打了个电话给他妈妈。
而后回来,摸摸自己的油头跟我说再见。
“别担心,虽然我们不成,但你其实还可以,会有人要你的。”
我认真看了看他的眼睛,自得,自满,自以为是。
我点个头笑笑离开了。
过了几天,我已经在收拾度假的行李了。
手机给我推送了一篇寻人启事,我的前任未婚夫失踪了。
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太装被报复了,有人说是他做生意挡了人路,也有人说是躲债。
但是我不管,我提着箱子,看着最新收藏的眼睛。
福尔马林和油腻的脂肪混合,不是什么好看的眼睛。
但是可以防止我再为着这样的眼睛瞎掉。
寻人启事还在散发着,从手机屏幕到街头传单。
但此刻已经与我完全无关了。
我收藏的眼睛透过福尔马林盯着我,有温和与善意,有怨恨与不甘。
我的高跟鞋走在路上,依旧稳稳当当。
我拖着箱子哼着歌,检票进站。
不知道在路上,又能收集到什么样漂亮的眼睛。
End
彩蛋(粮票)是一点解说。
当然,大家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隐藏剧情(糖果)是另一个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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