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旌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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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让自己写故事的技巧和心力都更成熟一点。🐯

【原创短篇】苍梧


我的哥哥叫苍梧。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名字。

苍梧,苍梧,南边最荒凉的古地,也叫着苍梧。那里枯骨满地,人烟寂寥,众神远离。

哥哥是家族长子,只有长房长子,才配叫苍梧。

他总是忧郁垂眸,我很少见过他开心。

我经常翻过窗户爬进去,捡起块桂花糕,吃得满脸残渣,看着哥哥读书习策。

但是他总是皱着眉头,眼神忧郁。

我的桂花糕便总吃得不香甜。

哥哥偶然会抬头看我,这个时候他才偶尔笑一笑。

“子渝,外面入秋了吗?”

他弹走我披风上的一片碎叶,像是偷了时间的碎金。

“你为什么要读这么多的书?大姐姐,二姐姐,子言哥哥,他们都不用这样苦读。”

我坐在书案问他,苍梧自小便在藏书阁,三餐差人送进来,夜晚也睡于此。

他比我大七岁,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很少见他出过藏书阁。

我还记得四岁时奶娘抱着我在庭前看雪,二哥子言裸露上身跪在雪地里,苍梧立在藏书阁前,庭前泛着红光的灯笼,阶上爆竹的红灰,子言哥哥背上戒鞭痕的血色,苍梧带着忧郁眼睛泛起的红丝,都隔着白雪映入我眼里。雪景中带着少年结结巴巴的哭声,子言哥哥嚎啕着向父亲认错,发誓再也不敢不守家法,私自带苍梧出藏书阁。

他难得的笑便又收了,眼神又低沉起来。

我懊恼自己不该这样说。

苍梧又拿起毛笔,他的语气淡淡的,我不确定是不是对我的回答:“子渝,人活于世,就是要尽责任的。”

我慌张于自己刚刚说错的话,吞下桂花糕,结结巴巴:“我没有责任。”

他再次低下头:“子渝,你会找到的。”

那年苍梧14岁,子言13岁,我7岁。

当时我以为,苍梧会在藏书阁里乖乖度过一生。

我不会想到我的哥哥,他会在及冠的前一天失踪。

 

2

那是冬至的前一天。我十二岁,苍梧十九岁。

明天,是冬至,也是我哥哥的及冠之礼。

就是在弱冠之礼的前一天,我的哥哥,失踪了。

我现在想来,都觉得那一天充满传奇,是我人生中所有转折汇聚的时候。

我记得在清晨,我还敲着窗户,代替着畏惧风雪躲进巢里的鸟儿向他说早上好。

“早啊,子渝。”

苍梧推开雕花木窗,给了我一个笑容。

我告诉了他诸如“子言哥哥又要睡到日上三竿”“屋头有只冻僵的松鼠”的琐碎,我说得很快,我不想耽误他的读书时间,但这是我和唯一亲生哥哥交流的片刻,我觉得快乐。

我转身走时,他却突然地叫住了我。

这令我意外,这是绝无仅有的。

“子渝。”他喊我,“你希望我保护你吗?”

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他终日在藏书阁,他不应该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我想了想,答:“我希望的。”

我说:“你是我唯一同父同母的大哥,娘亲已经死了,父亲总是板着脸。子言哥哥是妾氏的孩子,奶娘说是他的娘亲害死了我娘,让我防着他,我总不敢与他太亲近。天地偌大,只有你是和我一样的存在。我是希望你能保护我的。”

我又加句:“但是子言哥哥处处带我玩,临安王府势力大,有无数兵甲也能保护我。”

他对我的回答没有露出任何意外或思索的表情,像是一个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或者说,接受任何答案的人。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我七岁时,你说的责任,我问过教书先生,他说我太小没告诉我。只说了孝顺父母,兄友弟恭的套话。”

我心中是不服气的,我是临安王府的嫡次子,却在一个问题上迷茫。

苍梧摸着我的头:“你会找到,甚至与生俱来。”

我问:“你的责任就是读书?然后考功名对不对?”

他又笑了笑,他今日笑的特别多。他没有回答我,我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我得赶快走了。

他的目光穿过我,看着远方:“南方,有块土地叫苍梧。你长大后可以去看看。”

我点点头,在遇到父亲前快速跑远。

我不会想到,这是他尚在人间时,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3

我不知道苍梧说过的责任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身为临安王府最小的儿子,我想我是可以不顾责任恣意妄为的。

我没有责任,我只有追寻。

而我的追寻来得很快,就在问候苍梧后的那个下午,我爱上了一只鲛人。

那是冬至的前一天,也是苍梧及冠之礼的前一天,府里我最喜欢的糕点厨师要请假。他是一只狗精,他擦着鼻子,诚惶诚恐。他说他闻到了来自大海深处的味道,这个味道使他想起他的祖先与龙族鏖战时的腥风血雨。

他要避开这股味道,要在这股海风味远离临安后他才回来。

我不依不饶,我不能忍受在冬至那天吃不到我最喜欢的糕点。我说临安在整个大荒的中南部,四周陆地,只有贯穿东西的临水河,怎么可能会有海风味。

狗精并不担心人类的厨师会代替他,他有最出色的嗅觉,在调料的识别,微量的控制上,他有着完胜的优势。

但是狗精确实是不会说谎的,他忠诚而谨慎地垂头站在我和管家面前,希望能批得假期。

子言哥哥提着鹦鹉笼子走过来,那只鹦鹉的脑袋上还套了一个精巧的毛线帽子。

他挥挥他奢华的天蚕丝袖子解了围,牵过我的手:“小子渝怎么哭了啊?走,哥哥带你去看仙女。”

我就这样被子言哥哥领到了洛神阁。

这一路上他还带我去了糖画铺子,可是那糖画比不上糕点鲜甜。

他带我去了算命铺子,可算命先生故弄玄虚,奉承着说临安王府都有着神光,他是不能给神算命的。

子言最终带着我来到洛神阁。

我依旧忿忿不平,香粉气息并没有舒缓我的焦虑,缥缈弦音没有安抚我的思绪。

我不懂我十二岁的愤怒来自何处,是一场糕点盛宴的失约,一个少爷威信的无用,还是更深处的,我对于那种奇幻的嫉妒与向往。

他说的是海啊。

我十二年的岁月里没有见过的海。

我依旧忍不住,我在子言哥哥揽着美人续酒时,又翻着窗户跑出去。

我疯狂的在临安的街道上奔跑,我想拦住狗精,我想问问他,海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撞到了一个从街巷拐出的少女,我匆忙爬起来道歉,却在准备再度奔跑时愣住。

我闻到了。

我确定,那就是海风的气息。它拂面而来,吹散我的发丝,它在我耳边轻响,是海妖伴着浪花的吟唱,它绕过我的指尖,是海鱼滑过海草的亲吻。

我低头,甚至有些惶恐地颤抖。

我看到了一双赤足,在脚踝旁有着小小的粉色的鳍。

我带着不敢置信的幸福感抬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娇,她粉色的头发尽数包藏在灰色破旧的斗篷毡帽中,漏出一缕沾了雪花。她的耳朵在扶我时露出来,我瞥见粉色的鳍,像是海底最珍贵的珊瑚。

“奇怪,这个孩子身上居然有神灵的气息。”

她珊瑚红的嘴没有动,但是我听见了她心里说的话。

“你是鲛人。”我冒失开口。

她受了一惊,慌张撤回手。

她踩着雪地,走过临安街道,走远了。

这是我离阿姣最近的一次,在日后几年千千万万次寻找中,离她最近的一次。

我确定了我人生的目的,寻找鲛人。

子言从后面气喘吁吁追过来,叫喊着问我要去哪。

那年苍梧19岁,苦读诗书 。子言18岁,花天酒地。我12岁,初遇鲛人。

回到家中,临安王府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慌张叫喊,苍梧失踪了。

4

我们没有人想到苍梧会失踪。在及冠之礼的前一天失踪。

他是周家最看重的存在。

苍梧的失踪无疑让临安王府乱了阵脚,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周家长辈们全都摸着白胡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聚到藏书阁。

行礼的玉带紫冠还摆在案上,要戴它的人却失了踪影。

这是我见过临安王府最乱的一次,长辈们愤怒的吼声穿过藏书阁,震慑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他是周家唯一的希望!”

老人这样吼着,扬手给了父亲一巴掌。

父亲是整个临安王府最威严的存在,至少,在子女心中他是威严的神。

我和子言吓得不敢说话。

子言小腿发抖,牵着我的手却努力地镇静着。我也害怕,但是我还有空想着我的鲛人。

老人眼神凌厉扫过,狠狠瞪着我们,他拿拐杖指点我们:“没有一个,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苍梧!”

我想他是说读书,我读书也不差,我应该在家族危难的此时开口,向众人保证我能考到功名。但那时我遇上了鲛人,我只想余生追寻鲛人,我不要功名了。

多年后当我颤栗在巍峨高山前时,我也明白,老人说的家族危难,确实不是丢失功名那样简单。

他又拿拐杖戳着父亲:“你失败了,你的儿子是唯一的希望!”

父亲挺直腰板,低着头,表情落在阴影里。

老人在愤怒之后,终于悲凉开口,像是一颗枯树在剧烈燃烧后,终于沉寂在雪夜,灰烬伴着雪落下,音调喑哑:“临安周家负了苍梧,这就当是命数吧。”

我当时想鲛人想得走神,没听出来这句措辞的怪异。

 

5

在苍梧失踪的第三年,我已经浪迹蒙城,泽县,甚至到了月荒国的边界,我四处寻找鲛人的痕迹,我行过大大小小的国与城,我又回到临安。

那个下雪天,我知道苍梧失踪的消息是晚上,他晚了一步,因为我在傍晚遇到了鲛人。所以后来,寻找鲛人是我的第一任务,苍梧是第二。

 

 

6

我第一年去往蒙城。

因为蒙城的商人告诉我,他们遇见过珊瑚发色的姑娘。

我到达蒙城时,正好是日照节。

太阳升至一年最高处,人们穿着彩绸在街上舞蹈。

有人的目光终于看向我这个异乡人。

“快看啊,那是个没有影子的人。”

我任由他们看。

在我小的时候,通算数的周家长辈便说,我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魂魄丢失的人在最盛的阳光下是没有影子的。

其实苍梧也没有影子,只是他很少出门,很少站在日光下,若不是经常钻入藏书阁看着阳光从东绕到西,勾勒出漫长书影,我也不会无意中发现苍梧没有影子的。我想,这是个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

“你来找你的魂魄吗?”有长官问我。

“不,我来找鲛人和我的哥哥。”

长官大吃一惊:“鲛人?日照节的时候是不会有鲛人的。”

最盛的阳光会灼烧所有不洁净的事物,同样,也会使来自水中的生物感到疼痛。

他想了想:“你去神庙吧,如果你说的鲛人还在城里的话,今天她只能躲在神庙。”

我前往神庙,我问住持这供奉的是哪座神。临安王府没有任何一座神像,我对神明知之甚少。

瞎了一只眼的住持和蔼告诉我,这是蒙城神庙,供奉着庇佑这片浩大土地的神。

“就是土地神吗?”

“是的。”住持点头,“每一片土地都有它的神,神明永远永远不会抛弃太多领土,他的子民。”

我并没有找到鲛人。

但是住持告诉了我消息。

他在一月前见到了阿娇,珊瑚色的头发披散在神像下,阿娇身边有位儒雅温和的公子。

“大师,”阿娇这样唤住持,她笑意盈盈,“这里的土地神庇佑远方的鲛人吗?”

年轻公子低头微笑看她。

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的鲛人,我急切地问:“她是不是披一个斗篷,腰间一个小小的扇贝锦囊?带着珍珠发饰,赤足,脚上有鳍,绯色鱼鳞?非常漂亮?”

住持认认真真回忆:“你说的都对。”他又补充句,“但是他们来到的时候已经是春日,她没有穿斗篷,穿的的是公子的长衫。”

这让我留神起这位公子:“那是什么人?”

住持摇摇头:“看不出深浅,甚至,在他的眼里,看不见世人的欲望与情绪,就像是,”他犹豫了一下,“就像是神台上的那位。”

我在神庙的水池旁找到了一片绯色的鱼鳞,我坚信阿娇确实来过这里。

我在房间里找到了一副山水图,上面画着我从未见过的景色。我看着诗词题字熟悉的笔迹,突然猜测,跟着阿娇的公子,会不会就是苍梧。

可是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呢?

我百思不得解,我见不到他们,我便得不到答案。我在蒙城呆了很久,却再没见过阿娇。

这里的人很质朴温和热情,但他们也会对我的无所事事感到疑惑,他们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离家来寻找一个传说中的生物。鲛人怎么会在陆地,我一个少年,又怎么这样抛费时光。

我在离开蒙城的前一天晚上,遇到了国都公主。

 

7

国都公主是全国,甚至是整个大荒都有名的美人,她的母妃是只绝色的兔子精,公主有着人与妖族结合的血脉,更是美丽动人。混血的孩子可能都容貌出众点,子言的母亲是蚯蚓精,子言哥哥的长相就在整个临安都很出众。

我十岁时见过她一眼。

我再见到她时她披着黑纱斗笠,遮住了她绝妙的容颜与身姿。我没有认出她,我拎着酒从她身边经过,公主却转身叫住了我。

“周家小公子,”她这样称呼我,掀开黑纱,“你来蒙城了,你哥哥苍梧呢?”

我终于想起她是谁。

 

 

临安的丝绸是整个大荒最上乘的布料。

我自小就穿着绸缎在跟着子言哥哥在临安王府爬树斗蛐蛐。

我们穿着最华丽的衣饰,以它作为临安的骄傲,满足于它的舒适,但并不在意它的损坏。有了磨损就再换一件,有什么大不了。

我逮到蛐蛐后,会敲敲藏书阁的窗,给苍梧展现我手心的常胜将军。

子言哥哥给我望风。

苍梧依旧读着书,抬眸对我笑,眸子里有落下的日光。他穿着素衣,是粗布料做的素衣。

他也只穿素衣,一年四季除了节庆家宴,都是这样的素衣。没有一丝花纹。

这让我一度不能理解。

我和苍梧的娘亲是大娘子,子言是妾氏的孩子。而我和子言从来都是华服,子言工于享乐,甚至很讲究地做了天蚕丝。

临安府偌大家业,没必要从长房长子身上省下衣服钱。

我很认真问他:“奶娘说娘亲是被子言哥哥的娘亲害死的。”

苍梧惊讶挑起眉。

我咽口水:“你的衣服也是子言娘亲说的吗?不让你穿绸缎?”

苍梧笑起来,摇摇头:“没有这样的事。”

他的眼睛没有笑,甚至沾着秋光,带着凝重。他欲言又止。

半晌,他摸摸我的头:“我只要不停地看书,不必追求物欲。”

望风的子言哥哥这时候跑过来:“快走快走!”

我匆忙跳下窗台,以为是父亲来检查。

子言哥哥却是喊:“国都的公主来了,父亲让我们去见。”

我的兴奋不在于公主的美貌,而是苍梧终于要出次藏书阁了。

可是子言哥哥带错了话。

父亲是让我和子言见,没有提苍梧。

所以,当苍梧换身锦衣,在大堂遇见倾国倾城的公主时,父亲摔了杯盏。

我跟着哥哥的身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苍梧迈进大厅的第一步,父亲脸上出现了错愕。当容颜绝佳的公主掀开面纱对苍梧笑一笑时,父亲脸上的光彩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恐与愤怒。

苍梧非常得体地向公主回礼,父亲注意着苍梧的一举一动,仿佛他的呼吸也全然停止,唯一的生机系在苍梧身上。

公主惊讶于苍梧的长相与才学,她嫣然一笑:“我从来不知道临安王府有这样的公子。”

她又看向我们,笑着摇摇头:“他们居然说周家只有两个儿子。可见我的随从们是多么不用心。”

子言嘴快:“他们意思可能是两个嫡系儿子。”

父亲瞪眼子言。

我听着觉得疑惑,子言也是父亲很喜欢的儿子,他还招摇过市,怎么会有人漏掉子言。

我当时太小,并不知道父亲在一层一层的文书中,在隐藏苍梧不为外界所知上,花了多少金钱与精力。

而我和子言的莽撞,轻轻松松坏掉了他的努力。

我记得公主脸颊泛起的绯红,她用极度欣赏的眼神看向苍梧。

苍梧一切都很得体,包括抬眸时对公主的笑。

父亲就是在这一笑中砸了酒杯。

他语调是压抑着的愤怒,又带着丝莫名的担忧惶恐,像是滚滚云层下爆发的火山:“谁让你们出来的!”

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包括公主的离开,我只记得处罚。对于我们听错话,拉着苍梧也出来见公主的处罚。

那是我印象中最猛烈的一场打。

我和子言被扒光衣服,捆绑在长条板凳上,父亲拿过浸染盐水的柳鞭,撸起袖子,狠狠抽下去,一声一声,一下一下。

我的娘亲已早早过世,奶娘碍于身份只能哭泣却不敢拦。

苍梧没有被打,他被关进藏书阁,禁了一顿晚饭。

父亲竖着眉训斥苍梧:“这两个时辰它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不会有办法补上这两个时辰没读的书。”

他斟酌用词:“这两个时辰,你见过的镜花水月,就会浮在你的脑海,影响你的思绪,玷污你的清净。你要费时间把它彻彻底底清除掉。”

父亲朗声:“你要记住,你要连物欲都没有,你只要读尽人间所有的书。”

那年,苍梧17岁,惊鸿一面。

子言16岁,玩闹无边。

我10岁,依旧懵懂。

 

我从回忆里抽身,困惑看着面前的国都公主。

她还是那样的美丽,我在遇到鲛人后,我终于明白父亲当时的惶恐,他害怕苍梧爱上国都公主,他害怕这样的动情会让苍梧回不了藏书阁。

“我是逃婚的。”她非常坦诚,“你为什么在蒙城?”

我很谨慎:“你要嫁给谁?”

我从来没有听到国都公主失踪的消息。

她又笑了笑,似乎很理解我的戒备:“邻国的国主。”

这令我惊讶,国都公主应当是最受宠的公主,没想到会去和亲。

我心中也在思量,她这样的逃婚是否太不负责。邻国与我们国力相当,会不会因此而不和睦引发战争。

公主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她的声音像是金玉相击。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你逃不掉,一个是世人的眼光,一个是责任。前者可以不看不听,后者你一定要履行。但你也千千万万不要混淆它们。”

我觉得,如果苍梧可以成婚,国都公主一定是和他最般配的人。

“我是逃婚也是逃命,也许我逃才是尽责任呢。”她把话题转换回来,“你呢?”

我晃着酒壶:“我来找鲛人和哥哥。”

“是苍梧出走了吗?”

公主的语气非常平淡:“苍梧是那种永远不会逃的人,我想,他也许只是困顿了,你不必太焦灼。他是神的......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

“至于鲛人,”国都公主若有所思:“我从泽县经过,那里出现了粉发的鲛人。”

我听了公主的话,马不停蹄去了泽县。

公主还递给我一个刺绣,上面刺着山水,和我在神庙里看到的山水图有八分相似。她说,是她当年在客房找到的,她看着丝线觉得不像凡品。上面却悲愤写着“吾儿苦矣”,她猜测曾是我娘的东西。父亲送客送的匆忙,她的随从误将这件当作礼物收入。

后来,过了半年,我听说国都公主嫁去邻国。

又过了一年,公主死在了邻国和本国的交界处。

这都是后来街井巷口传来的事了。邻国派来的使者欺骗了王,说是邻国国主日夜思慕公主美貌,愿意用九座城池来换。

王起了贪心,觉得公主嫁在本国,是无论如何也取不到九座城池这样的划算的聘礼。

于是,本可以安稳嫁给富家公子王侯子弟,可以在太平国土游历一生的国度公主,在完全没有战争的时候,却要远嫁邻国。

邻国有个传说。月兔的血可以筹造杀神挡煞的武器,有了这样的武器,更是可以统御人间。

公主知道这个传说,她费尽心思劝说王,劝说着武器引起战争的必然性。王还是惦记眼前要到手的九座城池。公主终于逃跑,王放出消息,人们认出了公主,谩骂着,她没有尽到一个公主的责任,扔着烂菜叶,喊着她要挑起两国祸端,她愧对一个公主的供养。公主终究还是没逃出去。

公主嫁到了邻国,邻国割开她的脉搏,又用药材吊住她的命,源源不断的放血。当王派人来讨取城池时,使者被那把传说中的武器刺穿了胸膛。

公主最终在夜晚逃跑,她爬到两国边界的时候,血流尽了。

她只能怅然望着自己背了骂名的故乡,望着会被战争践踏的,回不去的故乡。

 

8

泽县是个好地方。它有着永不凋零的荷花,永不干枯的河流。

莲藕清香,鱼米之乡。

我住的客栈朴素简单,我最喜欢的是它屋子后面就是河流。我可以打开房间后门,船就停在几级台阶下,跳上船,撑一支长篙,在荷花中划船,想着我的鲛人。

店主是个弃文从商的汉子,有些狂狼。

“没有鲛人,没有叫苍梧的。”我来的第一天他端来莼菜汤,这么告诉我。

我愣了一愣,手微微发抖:“老板,我没有和你说过苍梧这个名字。”

“哦?”老板挑眉。

我猛然站起来,拽住他的袖子:“我的哥哥是不是来过这里?还有鲛人?”

老板轻易挣脱,漫不经心:“二十八年前,就有个叫苍梧的人来过。”

二十八年前,我冷静了一下:“不是,那您说的应该是我是父亲。”

“你家老爹儿子叫一个名啊?”

我想争辩,我的父亲年少时是叫过苍梧的,后来,家里的长辈说他并没有完成某项任务,剥夺了他的名字。但这个不适合告诉一个陌生人。

老板不在意:“我只知道南方的荒地,叫苍梧。”

我执着于他第一句话的怪异,执意问鲛人和苍梧在何处。

老板说,有个叫苍梧的年轻人带着一个绯色鱼鳞的鲛人,曾在泽县游荡数月。那只鲛人还曾跳入荷花池,摘下开得最盛的一株荷花。

我日夜思慕,时时寻找的鲛人,果然和我失踪的大哥遇到了一起。

我坚持不懈,找寻鲛人。

客栈不远处有一处院落,挂起红纱栀子灯。

店主告诉我,苍梧曾经去往那里。

我大吃一惊,苍梧从来不近女色,他光是对国都公主笑上一笑,就足以让父亲大发雷霆。

“绝不可能,”我斩钉截铁,“那不是苍梧会做的事。”

“哈,”老板见我误会,“是素斋节的时候,那院子突然起了大火,里面的娼妓艰难逃出几个,还有一个困在火海,火势不小。都没有人愿意去救,那不是干净地方,人们沐浴素食几天,不想进娼妓在的地方,冲撞神明犯下过错。”

“只有你那个哥哥进去了,带着鲛人给他的水帘保护,抱着只剩一口气昏死过去的妓女出来了。”

“你哥哥是个温和的人,县里老人说他是个有仙缘的,责备他不该沾染不洁。

你哥哥轻声说,见死不救才是最大的过错。”

店主说的哥哥和我记忆中的苍梧有所不同,却同样温和。

我花了很长时间在泽县,花着金银与时间寻找鲛人。

“幸好你是个富家公子,若是寻常人这样痴,怕是受苦更多。”

我笑了。

“我家中有个长兄,自小读书,不出藏书阁一步,可他却未参加科考。你说他这是不是浪费?”

店主高深莫测:“也许他要回答的,不是人间的卷子。”

 

 

9

月荒国的边界是我无意踏入的。

我在前天晚上梦到了鲛人,她笑语盈盈:“我们要在月荒拜别最后一位神祇,公子你寻了一路,着实辛苦。”

我马不停蹄赶往月荒国边界,可那里一片荒凉,只有一个煮茶的老人。

他递给我一杯茶:“神明已经送别了。鲛人姑娘已经回到临安,她说请你喝茶。”

于是我回到临安。

 

这些年我的父亲身体状态不太好,他的大儿子失踪,二儿子花天酒地,小儿子不着边际。

子言哥哥庆贺我回来,在洛神阁摆了酒宴。

子言哥哥是妾氏的儿子,我对妾氏没有印象,她在我四岁死了。我娘也是在我四岁时死的。

我的奶娘曾悄悄靠近我的耳朵,咬着字提醒我,我的娘亲就是被子言他娘害死的。她说,在一个雪夜晚上,妾氏拿了一幅刺绣给娘亲,但是那个刺绣是染着毒的,我娘在妾氏来过的第二天就死了。妾氏也不久后暴毙惨死。

我一直听着奶娘的话。也防着子言哥哥,我也害怕他为了家产,为了人间荣华害我。

但是子言对我,其实真的很好。苍梧被关在藏书阁,姐姐们在绣楼,小时候陪我玩得最多的就是子言哥哥。

我默默灌着子言哥哥酒,我游历三年,酒量也练得极佳。我寻找鲛人三年,也对王府诸事看得极轻,对子言有所放松戒心。

“不要总觉得小妾生的孩子就是要谋家产的嘛,”子言哥哥喝得脸颊通红,左拥右抱,“我们要打破别人对自己的刻板印象。我还就不谋家产。”

我思考一下,冷静阐述一个事实:“苍梧哥哥不知所踪,你花天酒地,我要去找鲛人。我们王府的偌大家产没一个靠得住的继承人了。”

子言哥哥瞬间酒醒,惊恐地直打嗝。

在认清老爹死后王府可能真的后继无人的时候,我和子言都有些挫败。

台上紫衣的姑娘跳着水袖舞。

那是子言哥哥最重金捧的魏姑娘,牡丹精。

子言看女人的眼光是真真好。

我记得在子言死后的第二年,魏姑娘就成了名冠临安的行首。子言祭日,临水跳惊鸿,水影送离人。

子言递给我杯盏,问我这些年的风霜雨雪:“你找到鲛人了吗?你甘心回临安啦?”

我喝下酒,它在我的口中幻化成海风,洗浇三年时光。

 

 

10

我不甘心的。

我是一定要寻找到鲛人。

我能回来,只是因为她在临安。

我想,我会找到她的。倾尽余生。

这两年两国有点乱了,邻国总是在边缘挑衅,来到临安的邻国人也突然耀武扬威起来。

“九座城池,给了才是傻子嘛,这王还真信了。”

“莫说一个公主,就是整个宫里的女眷也能抢过来。”

走廊有邻国人喝醉了,出言猖狂,老鸨使个眼色,洛神阁将人搀着走了。

即使是安逸著称的临安城,也隐隐约约有了遥远的刀剑之声。

子言哥哥还在看着魏紫的舞蹈,抒发着他经年累月的爱慕。

“那你娶回家啊。”我夹片烤鹿肉,取笑他。

子言哥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子言斟着酒,语句琢磨:“虽然我是个纨绔子弟,但是首先,我是父亲的儿子,在老爹精神萎靡的时日,我是绝对不会提这违反家规的事的。再者,战事不知何时爆发,兵役尚不可知,而且,”他揉揉额头,“再提为人夫君,责任更是重大。纳魏紫入我家,不是一个简单事,我得事事都要料到,面面都有说辞。我要让她能住进临安王府,且能舒心住。”

因为子言的语气极度诚恳甚至谨慎,我对子言居然真的且十分认真地考虑过娶魏紫的事极度震惊到,完全想不起来我那天喝了几瓶酒。

他语调有些开心,魏姑娘隔着翻舞水袖,又吟吟偷递了一个笑眼。

隔壁的邻国人却出现,他们的声音隔着窗扉传来。

“临水出现了绯色的鲛人,我们去抓鲛人吧。”

我瞬间坐起,掀翻了桌子。

“在哪里!”

我冲到走廊,揪住邻国人的领子。

大汉轻蔑看我一眼:“这不是周家不学无术的小儿子吗?”

他旁边的瘦子胳膊抵他:“到底是临安王府的人。”

大汉的语句透着浓厚的酒意:“怕什么!你们那个兔子精的血让我们造出武器,别说临安,就是整个国,我们也能打下来!”

周围的看客都已经隐隐有怒气。

“出言不逊!”子言哥哥挥手,护卫一拥而上,擒拿邻国人。

我扬手扇了一掌:“鲛人在哪?”

大汉捂脸跌跌撞撞,咬牙瞪我:“你个毛头小儿,不过仗着父兄威势!”

我听见子言小声嘱托兵士:“别真伤到,别给邻国留下话柄。”

我又狠狠一掌:“鲛人在哪?”

汉子傲慢抬头:“听说你寻了三年鲛人,临安王府也都是傻瓜!”

我怒极。

瘦子却赶快抢答:“在临水西畔!我们国家聚集了兵甲,要一举拿下鲛人,给国主炼药。”

子言的眉头狠狠皱起来,我不管不顾,立马转身就前往临水西畔。

身后还有子言吩咐调集兵士的声音。

如果那个时候,我仔细想一想,我就该知道,邻国居然能在富饶的临安悄无声息的调兵遣将是一件多么重大危险的事。但我满心满眼都是鲛人,我的身子早已随着我的心飞了出去,忘了思考周边。

当我赶到临水西畔,我终于看到了我三年无时无刻不停止思恋的鲛人。她绯色的长发飘荡在临水的河面,让我想起蒙城最灿烂的朝霞,想起泽县永不衰败的荷花,想起人间最美好的存在。

围绕着我的鲛人的,是一层一层的魁梧甲兵,他们拿着绿色的长矛,我知道,那尖锐的绿色的石头是唯一能刺穿鲛人心脏的竭泽石。

“阿娇!”我疯狂喊着她的名字,无视了整个军队。

我没有看到,这里面是有弓箭手的,为了防止鲛人游走而配备的弓箭手。

有人从我身后扑来,抱住我翻滚一圈。

子言哥哥挡了一击。

那箭没有伤到我的要害,只划破了胳膊。

他递给我剑。

“大胆!临安境内,哪轮得到你们动刀剑!”子言哥哥执剑,对异国兵甲怒喝。

子言哥哥花天酒地,但这些年,也成长很多,他一直都有一个公子的威严。

领头人眼睛一眯:“临安王的两个儿子都来了?我们没有杀临安人。”

我很蠢,我太蠢了,我没有意识到两边兵力的悬殊,我没有意识到子言哥哥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兵。

我眼中只有鲛人:“放了鲛人,滚出临安!”

两边短兵相接。

我们被包围,打得很费力。鲛人依旧被困在铁网里,她的脸埋在长长的绯色头发下,珍珠头饰沾了污泥。

领头人看到了临安援兵的影子,焦虑:“杀鲛人!先把鲛人杀死!把尸体带走一样的,免得她趁乱逃了。”

我抵挡着刀剑,离鲛人有着距离,眼睁睁看着弓箭手纷纷,绿色的箭头如松针抖落射去。

“不!”

我狂叫着!

子言哥哥扑了上去。

他的胳膊中了一箭,他的胸口被刺穿,他的脸被划出血痕。

他护住了鲛人。

异国军停住了,他们迟疑不该伤害临安的公子。

“哥!哥!”我的声音有些变调,带着极端的惶恐。

整座城的兵士终于得到消息。援兵到了。

近侍跳入水中,背上来子言,还有鲛人。

子言哥哥长得很好看,我年幼的记忆里很少见过他的娘亲,我想,那也应该是个极好看极温柔的女人。

“哥!”我有些慌,“小娘是蚯蚓精对不对?你也会分身保命对不对?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子言哥哥艰难扯出一抹笑。

我开始慌乱,我想,我三年的成长原来都是假的,我的历练是因为我还有个底气,这底气其实是来自我的家族,我的兄长。

“哥,你别死,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管家,你不会把摊子丢给我的对不对?”

我握着子言的手,温度却渐渐凉了。

子言哥哥努力攥紧我的手,像是自小那样,他握紧我的手,不管是被父亲责备,不管是任何场合的解围,不管是在街市耀武扬威,他都会牢牢握紧我的手,哪怕其实他自己也很怕。

可他的手终于还是渐渐地无力的,他对我说着话,带着笑骂。

“死小子,一直防着我。”

“小子,我很喜欢你,你的奶娘才不知道和你说了什么。”

“其实很久以前,我保命的术法就送给你了。”

他眼神里的光渐渐灭了:“我娘可喜欢你娘了,我也当真喜欢你这个兄弟。你总防着我,其实我很难过。”

 

兵士肃穆,好像过了很久,有人问我:“小公子,异国人怎么办?”

怎么办?是啊,怎么办啊。

我的哥哥他沉默了,他不会开口告诉我怎么办了。他永远不会再对我笑着开口了。

我站起来:“都杀了。”

兵士犹豫不决:“二公子吩咐过,不能让邻国留下话柄。”

我有点想哭,我捂着脸:“好,囚禁。”

 

我走向阿娇,我看着我三年的追寻。

她给了我一个浅浅的笑。

我有滴眼泪掉了下来。

我伸手:“阿娇。”

异国的首领却突然挣脱束缚,他猛然掏出一把绿意菲然的匕首,狠狠向鲛人刺去。

我一刀刺过去。

首领的胳膊削断了。

但是那匕首划破了阿娇的胸膛。

一个正常人,受了这样的伤是不会死的。但是她是鲛人,而那是竭泽石。

我抱住她,血从我的手指缝流下。

“阿娇!”

我看着伤口快速腐烂,她漂亮的绯色鳞片变成褐色,又带着皮肉掉落。

“我不叫阿娇。”她笑笑,“是你给我取得名字吗?”

血快速地流出,我被子言的血沾湿的衣摆,又被她的血覆盖。

我想,这可能是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候。

“我这一生都用来寻你了。”我把她抱在怀里,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膛中碎了。

她解下锦囊送给我。

“早该给你了。里面是你的一魂一魄。”

“你追寻的不是我,是你丢失的魂魄。”

 

11

子言死后,我把自己关了一年。

我浑浑噩噩,我在想我这些年是不是做错了。

我又想起苍梧,我甚至由悲由愧生起了无端的怨恨,我想他为什么要远走,为什么要不尽身为一个长子的责任,一个王公子的责任。

 

我终于打开了那副刺绣图,那幅传说中害死了我娘的刺绣图。

奶娘和我说过娘亲的死因。

娘亲在妾氏拜访的第二天就去世了,原因是这幅有毒的刺绣图 。

我知道它没有毒,否则国都公主不可能平安无事。我抚摸着娘亲的悲痛交加的字迹,它的金银线明暗交错,我将刺绣图放在烛火下,细细摸着它的每一丝纹理。终于透过层层丝线,看到了那个秘密,看到了害死我娘的原因。

我看到了壮阔到甚至荒凉的山水,我看到了苍梧的名字,我看到了世世代代的苍梧,那些先人在藏书阁昼夜读书,在二十岁奔赴苍梧,将自己的魂灵永安苍梧。

 

我敲响了父亲的门:“我娘亲是怎么死的?”

父亲张张口,他看着他仅剩的儿子,终于在叹息中开了口。

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

临安周家,本是神祇之后。世世代代应当居于南方苍梧。是苍梧的守护神。先祖爱上人类,爱上富贵,搬迁临安。土地神抛弃了自己的领域,失去神格,苍梧的生灵追过来,先人与土地做下约定,不可无人守护苍梧,周家每隔百年,就送去一位守护者,去回答那片土地的历练,成为新的守护者。守护苍梧,也守护临安周族。

 

我的脑海中浮现起多年前的场景,还原出当年的真相,那也是一场雪,子言娘亲悄悄在宝库拿了一幅刺绣,她只是想与娘亲探讨绣技,结果没想到阴差阳错,刺绣图里藏着的针法,写了周家和苍梧的关系。娘亲本来以为对苍梧这样严厉,只是为了考取功名,在灯火下看到才恍然发现原来是让苍梧送死。悲愤交加,气急攻心,雪夜衣着单薄去找父王。回来后发烧,被临安家族毒杀。子言的娘亲知道了这个秘密,也被毒杀。

我记得娘最后手挠着藏书阁的门:“我要见见我儿子。”

苍梧打开门,娘咽下最后一口气,笑中带泪去了。

 

我想,是时候去趟南方了,去那传说中的苍梧。

 

我离去的时候父亲追到门边,他靠着门问我:“你去了,还回来吧?”

我回头,发现他已老了很多,眼珠浑浊,没有了我年幼记忆中的伟岸。

这是父亲第一次说起他的事,周家每三代就要有一个人踏上南行的路,守100年,苍梧本应该是第四代,之前去的人应当是父亲。

他说他也曾叫苍梧,但他不是真正的苍梧,他是养在外面的小妾的孩子,当时掌事的大娘子意外小产,他自己的娘亲为了他的未来,答应把刚出生的他送到府中冒充长房长子,他叫了苍梧。可是没有人知道“苍梧”二字背负的是怎样的宿命。

他昼夜读书,无时无刻不思恋自己亲生母亲。可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苍梧。

苍梧要的不是血统,而是长子的称号,恭敬的态度,它不容许任何的欺骗。

况且,父亲在莲湖客栈时退缩了,他在泽县的满池荷花里回了头。

骗局落幕,周家长辈咬着牙认了,但那一届苍梧的任务失败了。

父亲坐在了门槛上,垂暮的老人沽着酒:“我从妾氏出生,所以我疼惜子言,我爱着你的娘亲,所以我宠爱着你,我体验过身为苍梧的无奈,所以我对苍梧,极爱,却无能为力。我努力为着父亲的责任,可我三个儿子都要离我而去。”

我迈出去的步子停了停。

我回头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抹了把脸。

 

12

苍梧自白

我时常在想。如何去当一个神明,人与神的区别是什么。

我三岁就关在藏书阁,我读了十几年的书,在藏书阁思考了十几年。

我想,是了解,是慈悲,是责任。

我想,书还是不够,我还是要去经历。

周家每三代就要有一个人踏上南行的路,我之前的先辈都是以人的寿命守护着,我想,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成神。

他们也是出生便寄予厚望,在藏书阁昼夜不休,去回答神的拷问。这一定有哪里出错了,有不足,有任务的不足,人成神的道路的不足。

我要与他们不同,我要尽到一个真正的苍梧的责任,一个神的责任。人的一生究竟是怎样,神,又是怎样。

鲛人正在写信,信头是我小弟的名字。她拿着毛笔写了两个字,又扔了。

她的毛笔字写得不够好,但她很爱写,就像她爱着万物,向往着人间。

她说她决定还是给小弟托梦,告诉他我们在月荒国。

你何必让他白跑一趟?我拿着书卷问她,小弟骑再快的马,也是不可能赶上我们的。

她倒是很机灵,她说这是调虎离山,我们回去时必要经过泽县,这是为了在泽县不碰见。小弟一路从临安走到蒙城,又从蒙城行到泽县。他寻着市井消息,竟然当真走遍大大小小城市,从十二岁走到十五岁。

她系着小弟一魂一魄,故而知道弟弟的行踪。

子渝有一丝魂魄丢了。

它游荡到海天交接的远方,被一个鲛人摘下,小心翼翼放入囊中。

鲛人于是从海浪中走来,她的赤足踏到沙滩,来寻找魂魄的主人。

鲛人一路寻来,她识得我的灵气,在临安城中冲天的气息,父亲努力掩盖我的存在,事实上在神灵精怪眼中,根本藏不住。

我想,当时的国都公主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笑语盈盈,她发现了父亲的隐瞒,她也隐瞒了,王族中并没有传来父亲胆战心惊的消息。

公主死的时候我难过了很久。

那里的神明告诉我,他降下了一场大雪,掩埋了冰雪般的尸身。

他叹气告诉我,那里要有战争了。能与神抗争的兵器,在公主的血液中,帝王的昏庸中,被铸造出来了,带着滔天的战火与连绵的战意。

鲛人来到临安王府,她化成一尾鱼,从临水河流到府里池塘,她终于来到我的藏书阁。

“是你的魂魄吗?”

她举起手中的扇贝锦囊。又摇头:“不对,你魂魄俱全,还有神光。”

她有些疑惑:“我只知道这丝魂魄来自临安,泛着神光,我看到临安你身上泛着滔天的光便以为是你的了。这魂魄,和你这样的相像。”

她看着王府:“没想到你们府人都有着零零散散的光。”

是的,我们是神的后人。背叛了自己的土地,迁居临安的神的后人。

“应当是我弟弟的。”我温和答着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我来帮你给,他晚上便回来。”

她郁闷一会,却又收回来锦囊:“我反悔了。”

“嗯?”

“我一直向往人间风物,我想来陆地,如果这个魂魄还了,我就没有来陆地的理由了。”

她认认真真把贝壳收好:“我不还了,我要去见人间的样子。”

我心中一动,我想,我准备了数年的计划要有一个同伴了。
“你和我一起吧,我也是要去看人间。”

我想,我的先人们,那些历代苍梧,他们没有做过的事情,是游历人间,他们甚至不算活着,他们为成神而存在,却最终只能成为一个空的神像,连寿命都没有变长。

我行至月荒国,拜访神灵,希望他指点迷津。

我在蒙城寻找人们对神的向往,蒙城是最敬畏神的地方,这个大荒,众神凋零,百国初兴,如果说还有一处最尊敬神的地方,那就只能是蒙城了。

我在蒙城古庙住下,看着往来的人求着神。

我听见了人间百种疾苦。

我在泽县的时候救下来一个女子,她跟着我一直行到月荒国。

“我不会有爱情的。”我温和告诉她,“也不必报我恩情。”

我是要经历人间,但是我不能陷入其中,我终究还是要成神的。

如果说爱情,我想我会很乐意爱上国都公主。

我多年不沾物欲的心,也觉得她美丽,这种美丽来自于知己。

“大人,”这个女子这样回答,“您说来感受万物与情感,被爱,也是一种感觉。”

鲛人替我解了围:“嗐,救你的水帘是我的法术,我也是你的恩人。我允许你跟着。”

鲛人悄悄对我说:“我赞同她的话。她的未来如何,就是她自己的责任了。”

我想她是对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而负责。

我们身在世间,便是要付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

我是苍梧,我要对那方天地负责,我游历人间,见人情冷暖,我在学到藏书阁里不曾感受到的问题,去真正的成为神,成为负责的存在。

我终于来到苍梧。接受神的拷问。

 

15

我见到了苍梧。

我看到了,从哥哥的山水画,娘亲的刺绣图里,勾勒泼墨的景色。

我行了很远的路,从临安到苍梧。

在我踏入苍梧土地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魂灵。

山川河流,雀魂兽灵,这方土地,巍峨广袤,又压抑庄重。

我看到山在颤抖,看到水在奔流,看到鸟雀呼告,它们都在说,新的苍梧来了,他与历代不同,他可能,成为个真真正正的神。

他在回答神的拷问,他要通过土地最后的历练了。

我又走了很久。

我看见有人在烧纸,神情凄凉。纸片遇着盆中冥冥碳火,化成焦黑,落在风中。

“我在烧给我的爱人,他叫苍梧。”

我如遭雷击。

她忧伤抬起眼,又低头抛进一沓纸:“他成了神,他接收不到地府的纸钱。我只是烧给我心中死去的爱人。”

我身旁的仙鹤叫起来:“这是苍梧倒数第二关,他要断人间的所有关系啦!”

周边的鸟兽欢呼鼓舞:“断去所有人间关系,成为新的,真正的苍梧!”

我知道这是他对人间关系的了断了。

我可能是他最后一个人间亲人。

我又走了很久。

我看到不远处,电闪雷鸣。黑云汇聚而来,如入黑夜。

我看到了我的哥哥。

他站在山腰,举起手臂,仰头看向山尖的光。

我知道,苍梧关在藏书阁,是要看遍人间书,来回答天地会提出的所有问题。

他要回答,关于山海,关于天地,关于人间的浩瀚问题。每一个亡灵,每一座山峰,每一粒芥子,都会向他提问。

我想,他快成功啦,我看到了他身上隐隐约约属于神的光芒。

“苍梧!”

我向他大喊。

鸟兽震惊:“这人是谁?”“不要打断苍梧大人成神啊!”“苍梧大人只剩下最后一关,最后一问了啊!”

“大哥!”我看着远方的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的哥哥他温和的向我走来。

“辛苦。”他这样说,“路途遥远,你辛苦了。”

“你真的要成为神了吗?”

“是的,你的子孙不必再走这样的路,不必再从临安到苍梧。”他的目光看向周围,坚定而温和:“我会成为神,寿命长久的神。

自此以后,你的孩子,你的孙子,都不必背负这样的宿命。我将永守此地,成为苍梧的神。”

“这是我身为苍梧,尽到的最大的责任。”

 

我落下几滴眼泪:“为了成神,为了苍梧的约定,娘亲死了。”

苍梧有些难过:“娘不该死,她该当没有我这个儿子,该全心全意为小儿子活着。”他长叹一声,“但她是娘,所以她死了。”

我想,他也许真真正正的要成为神的,他对人间的关系情感,果真慢慢退却。

我努力地想和我的亲生哥哥,我现在唯一的哥哥,再说上几句话,在他成神前再听听他的训导。

 

“我找到鲛人,鲛人死了,子言哥哥死了。”

我告诉他我的悲伤。

“子渝,我知道有追寻是件很浪漫的事。你追寻鲛人三年,这三年了,你成熟了,事物认知更深,对世间看得更细,可是你却始终忘了责任。

那些时间精力不算,你的子言哥哥,他还能回来吗?”

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子言的死你不要自责,他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他终究会对上异国人的。

他尽了为人兄长的责任,为王公子的责任,是帝王的贪心与不尽责害死了他,如果这能让你好受点。”

“子渝,人是要背负起责任的。”

天雷滚滚而来,慈悲,忘我,责任,天地一层一层拷问苍梧。

他的语调快速起来。

“子渝,你知道吗?其实你是我的影子。”

 

“这才是我创造你出来的目的,子渝,你是我的影子。”

仿佛天雷咋破在耳畔!

什么?我惊愕。

我温和的哥哥,他用温和的语调重复了:“是的,娘亲没有生下小弟,你是我的影子。”

他说出了真相。

“我七岁的时候,母亲怀了弟弟,其实她身体很弱,其实生不了孩子。

父亲很忧愁,因为大夫说了,娘亲怀的是个死胎,根本不可能生出来。但是娘还在快乐地准备着孩童的衣裳。

有一年,娘做了一个梦,她隐隐约约梦见我去了遥不可知的地方,这个梦使她焦虑不安。她对我更加上心,并更加坚定要生下孩子。

我当时已经在藏书阁读了很多的书,从儒家经典到秘辛志怪,我了解父亲的忧愁,我心中也隐隐有了一个想法,我提出我的影子可以再变成一个存在,像是分身。

可以影子只能当载体,它没有魂魄对不对?

我的父亲因为自己的身世,对妾氏一视同仁,妾氏和娘亲的感情很好。你知道妾氏其实是只蚯蚓精,一只蚯蚓一生只能有一次的分身,这是保命之术。妾氏早年躲避天敌,用过了一次,她把子言的分身之术,她亲生儿子的保命之术,移到了我的身上,于是我的魂魄养为两份,我的影子成为载体,和魂魄再次聚集,化成婴儿模样,成为新的存在。

虽然中途出了意外一魂一魄飞走了,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但这不影响,你与寻常孩童无异。

娘亲果然生下死胎,在她晕倒还不知真相的时候,妾氏将你抱到了她身边,从此你便是子渝。

子渝,你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影子。你追寻过鲛人,你也得到了父亲,娘亲,我,妾氏,子言,所有人的爱。

我们创造出你的时候,是确确实实希望你自由的。父亲存了私心,想让你成为和我完全不同的存在,完完全全的自由,他万分疼爱你,任由你玩闹。而我,也是有我的思量的,我希望你,代替我,我去尽对天地的责任,而你去尽为人子的责任。”

一道神光劈下。苍梧挨了一下,他没有被打倒,他周边的光芒更盛大。

他最后再看向我一眼,声音已然威严。

“你该回去了。你,也是苍梧。每个该承当起自己责任的人,都叫苍梧。”

 

 

他向山的更高处走去,那里神光闪烁,雷鸣电闪。

这片土地所有生灵的目光都汇聚在这里,他张开了双臂,迎接着最后的审问,发出更神圣的光芒。

我不确定苍梧是不是通过了审判认可,这片荒地是不是从此有了神灵庇护。

我想,我要回去,去挑起临安王府,去尽我的责任了。

 

end

 

希望大家喜欢呀~

文中一闪而过的月荒国可以看上一篇文哦~《借姻缘》 


 @LOFTER图书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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