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被杀死的秋
我已经忘了这是秋被杀死的第几年。
乌鸦推开门,告诉我今天是秋的祭日时,我还在喝酒,昏昏沉沉。
“你混沌度日多久,她就死了多久。”乌鸦讲话很难听,话语比嗓音更难听。
他把我空瓶扔掉,那瓶身倒映窗外夕阳,又流线般抛进垃圾桶,留不住一点光亮。
我胡乱推走桌子上的一切,推了一半又停下:“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人看到凶手?”
乌鸦默不作声,连他难听的嗓音也吝啬于在此刻出声。
我挚爱的姐姐被杀,可谁也不知道凶手。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牵着她的裙摆:“我也要成为秋。”
她知性温柔,金色麦浪般的长发,印着穗禾的裙摆。
她蹲下身刮着我的鼻子:“好啊,等你长大啊。”
我回忆着和她相处的所有过往,试图在年月的锁链中找到扣杀她的那一环。
四季镇有严格的筛选系统,天赋与能力最上者,才能继任四季。
我的血统里是没有秋季的,我的大哥是春分,二哥是惊蛰,隶属于春的部属。
如果我争气点,我也许能争得一个春日节气。
但是我血统平常,按照正常发展,我应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成年后走出四季镇,去人间生活。
我不可能继任成为秋,但这不妨碍我每天揪着秋的裙摆,拉着她整个四季镇乱跑。
四季镇永远安宁和谐,时间以十倍速度流淌人间。
春夏秋冬和节气会轮番去人间值班,剩下的孩子们玩闹,摘着常开的花草,扰着老人们垂钓。
等我们长大,天赋能力够的就去接任季节或节气,不能继任的就去人间当一个能看见精怪的普通人。
春喜欢在池塘边洗辫子,她很爱打扮。因为她喜欢夏那个毛头小伙子。
冬是个冷峻的年轻人,不爱说话。但我知道立春手上的订婚戒指是他送的。
只有秋是单身,我也最爱和她玩。
我是四季镇最小的孩子,而这一任秋却是任期最长的秋。
“两百年了哦。”秋晃着自己的裙摆。
成为四季和节气,也就意味着更长的生命。
“秋姐姐好厉害!”我给她鼓掌。
我跟在秋身后,走过所有的巷子,爬过所有的山坡。
“秋姐姐,你为什么单身呢?”
我曾这样唐突问她,冬赶紧捂住我的嘴,他的手冰凉凉的。
秋坐在谷堆旁偏头看向我,秋意与霞光将她的裙摆渲染得夺目绚烂,神情却在枫叶遮掩下。
“我只喜欢人间哦。”她这样风轻云淡告诉我。
“嘘。”冬告诉我,“不要问秋姐姐爱情哦。”
我听了他的话,没有再问过,但我从四季镇零零散散,带着可惜或不解的谈论中,还是将碎片拼成了带着秋意的广阔拼图,缺了几片,我不了解秋在故事中隐藏不语的情感,但我了解了故事的发展。
没有谁生来就如此强大,在她成为任职最长的秋之前,她也是一个要经历考核的四季镇女孩。
彼时她的隔壁邻居叫意。
意是个温暖的少年,娃娃脸,个子高。血统里是夏,但是平平无奇。
“你要加油。”秋撑着脸看他,眼睛像是泛着秋日湖水的粼粼波光,“你是夏,我当秋,我们连在一起哦。”
意的血脉中带着夏日的温暖,动人而灿烂,但是不足以让他成为夏。
意清楚这件事,或者说,谁都清楚,只是秋想求一个奇迹。
青梅竹马,写诗画画,山坡的风筝,溪水的螃蟹,四季镇所有的细节,都会记住少年人朦胧的情怀。
四季镇的时光十倍速流淌人间,外面多少王朝更迭,而镇子里面,只会记着四季与节气的轮值,以及,考核。
考核终于来了。
第一轮是血统筛选,很显然,意在这一关就没有过。
四季镇的居民目露惋惜,仿佛早已经预知血统悬殊的恋人间爱情的悲剧终章。
“你加油,我会见着你变成秋。”意的眸子闪亮。
秋果真成为了秋,并且在年少的加冕时刻,也不曾预料过自己会是最优秀的秋。
“我去人间了。”意向她告别。
乌鸦与喜鹊是四季镇与人间的信使,只有它们能在不同流速的时光间穿梭。
意的信一封一封写来。
他说他找到了工作,是一个实习警官。
他能看到夜里打牌的猫头鹰精,但是算数不好,一场牌局没完没了,他每次都要热心去帮忙。
看到叼着小猫跑到警官室避雨的黑猫,他开心倒了碗小米糊。
还看到了好多好多的人。读书考取功名的人,放着风筝奔跑的人,在市集热闹着买菜的人,他们那样吵,却又那样生机。
他热爱起了人间。
彼时更上一代的秋还没有退役,前辈还在教着秋一切作为季节该知道的守章。
比如,要爱人类,要赏罚分明。
秋刚刚通过审核,她还有漫长的实习期。
她举起手,费解提问:“我们该如何爱人类?”
“赐予他们季节应得的收获。”
“可是人类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前辈和蔼推推眼镜:“小姐,你优秀的血统是百年一遇的强大,你的赐予谷粒与枫叶的能力也很强,但在认知上,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秋每天都在上课,课上听着前辈的讲解,放了学就去看意的来信,一封又一封,拆开,叠起来,厚厚堆成一个枕头,做成一个盼着早日相见的梦。
她想,她也可以,试着热爱人间。
她一定能爱上人间。
前辈秋去往人间,回来的时候会告诉她:意又长高了,意穿着人类的制服,多么年轻好看。
秋更加努力学着技能,她在四季镇的日历上画着勾,再等人间一年,明年,她就可以以新一任秋的名义,去往人间,去看麦浪与流水,去看长得更加挺拔漂亮的意。
她迫不及待,在镜子前试了一遍又一遍第一次去人间的衣服,她要穿金色的裙子,枫叶装饰的那件,还要戴顶帽子,宽边草帽,不不,不要帽子,换成柿子形状的发夹。
所有重逢如初见的场景都在少女的脑海中幻想过,所有的台词与演员都想排兵布阵般在眼前一次次上演,可最终,没有实现。
意死在夏末,没有等到秋。
那一任的夏非常抱歉,他回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
秋愉快穿上最好看的裙子,在夏面前转了个圈:“前辈,我要去接班了。”
夏尴尬看着她,而后躲闪了目光。
这时候秋才发现夏的手上有一顶黑色帽子——象征着死亡的默哀。
她突然发了一个抖。
夏在族长面前,低头将黑色的帽子递过去,以沉闷不安的语调,报着四季镇居民的死讯。
意的辖区发生了枪击案,意为了追击毒贩,死在了枪械的乱斗中,十二枪。
他护卫着人,受害于人。
他来自四季镇,惨死在人间。
秋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她站在大厅中央,分不清周围是嘈杂还是安静。
夏看向她,再次抱歉,却不得不叹气提醒:“秋,该你去人间了。”
“我不能理解。”我对乌鸦说,“意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我很认真告诉乌鸦:“秋甚至没有再提过意。”
并且,从她第一次到人间,到最后一次来人间,两百年里,她都是无可挑剔的最优秀的秋。
可是乌鸦收拾着我的桌子,他难听的语调变成沉默。
我总觉得四季镇所有人都知道秋的死因,知道杀死秋的凶手,可是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被瞒着。
可明明我才是和秋关系最好的人啊!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的父母确认我的血脉可能不足以留在四季镇,于是珍惜我还在四季镇的时光,对我更加放纵溺爱。
我翻进了哥哥们都被禁止前往的空屋。
屋子没有人住,却崭新干净。
“谁在里面?”隔壁传来声音,带着点颤抖。
我从篱笆后冒出头。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秋。
自此我就跟在这个大姐姐身边。
我跟她说着八卦:“立春的戒指好漂亮,是冬从最晶莹剔透的冰块里选的哦。”
我羞愧着自己的学习:“今天要召唤迎春花,可我怎么也变不出一朵花蕊。”
我和她聊着家人:“我哥今天值班,他说人间好热闹。”
秋的神情突然很落寞。
“人间好吗?”
“人间,好。”
“人好吗?”
“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她的表情出现了一点点裂痕,“不管好人坏人,你都要平等给予这个世界秋意,给予丰收与谷粒。”
我没有参加过考核,我不知道四季考核的标准是什么。彼时,我歪着头,不确定她所诵读的是不是季节的守则。
“你会去人间,对吗?”她又低头看我。
“对。”
“那我到了人间,就多看看你。”她的语调轻轻的。
到了考核,我也是在血统这一关就没有过。
“我的血统果然还是不行。”早有预料,我没有很失落。
我打包行李的时候,看到秋在院子外面。
那是我第一次,在秋的脸色见到名为“厌恶”的神情。
我向我的家里人告别。
父母哥哥眼睛湿润,我试图想说点轻松的话,比如离别其实并不久。
“父亲,我去了。一百年,对你来说,十年而已。”
我吐下舌头,意识到自己反而说了不吉利的话。
生老病死,是四季镇也无法避免的事情。
在长风里辞别了旧友,在明月中离开了故乡。
我在人间过得很好,养了一只兔子精,但它总是偷吃邻居家的萝卜。
职业是小说家,因为我能看到精怪,所以我的童书写得很好,稿费给得很足。
一切都好,只是很想秋。
天光暗下去不是渐渐的,而是有一个缓慢的跳跃过程,一到那个点,太阳一跃,你会明显发现暗了,天黑了。
我在无数个等天黑的时候想她。
乌鸦帮我传信,他无意间告诉过我,除了我,其实两百年里秋几乎没有和人间通过信。
我那时候才知道秋的两百年有多寂寥。
我每到夏末就开始盼着秋,但是,我见到秋的情绪越来越不好。
“你多大了?”她问我。
我扳着手指:“二十八?二十九?”
她笑了一声。
彼时楼下公园落下枫叶,有恋人在斑驳阳光下散步,有青年人骑着车踏过落叶上班,有老人在秋风中捶背,有孩童在树下埋葬老去的猫咪。
秋突然说:“我不忍心看你死去。”
那是我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年,我依旧在夏末等着秋,准备了我新写的故事,想第一个读给她听。
电视上放着法制频道,是纪录片的禁毒进行时,警察在追犯人,犯人开枪的时候被枫叶砸到了眼睛。我不太看法制节目,但是秋喜欢看。我听着声音,主持人用沉重话语,说着惨烈的胜利。
我在想秋怎么还不来。
那一年,我等来的是冬。
我终究是四季镇最小的孩子,老幺有老幺的特权。
我拽着乌鸦的爪子,闯回了四季镇。
“秋呢?秋姐姐在哪里?”
我是第一个闯回四季镇的人类,我不能多待,不同的时间流速时刻在撕裂我的灵魂。
哥哥惊蛰很慌张出来:“你怎么回来了?你会被十倍的时间撕碎的!”
我看着他,眼泪掉下来:“哥哥,人间,没有秋了。”
我望着他:“秋是不是,死了?”
哥哥欲言又止,以沉默告知了我肯定的答案。
“是谁杀了她?没有人看到凶手吗?”
她一定是被人杀害了,犹如当年被枪杀的意一样,生命的凋零是突然的。
是宿敌?是意外?是早有预谋?
“是谁干的?我这辈子都要跟他拼命!”我带着哭腔。
族长拄着拐杖出来了:“老幺,不许闹。”
他威严而苍老。
“你听着,这就是一宗悬案。没有凶手。”
那一天我被乌鸦和我哥绑着,送回了人间。
可从此以后我见到万物都难受。等待开始没有意义,等来春悄悄探入我窗口的桃枝,等来夏憨憨吹在我窗口的热风。
我打开门让他们进来,看着他们担忧着,小心翼翼试探着,想让我在人间开心。可我心中封闭麻木,混沌阴暗,没有缝隙吹春风,没有孔隙照夏日。
接着等,就是冬。
他总是以一种抱歉的姿态站在我的窗前。
冬费力地向我解释着,秋意外死亡了,新接任的秋还不成熟。
因为没有人想到秋的突然离去。
血统最强大,能力最出色的秋,意外离去。可是四季镇远没有合适考核的孩子,新接任的秋才十六岁,血统尚可,能力不足,百年前的前辈秋也早已故去,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只有曾经的秋分寒露几位节气老师可以勉强教她。
但这个学习期需要多久,甚至能不能学成,没有人知道。
人间没有秋了。
我拎着酒瓶,听着他们说今年好冷,从夏就直接到冬了。
我的眼泪掉下来,秋被杀死了啊!她被杀死了!
秋被杀死了,她的残骸,在诗人的文字里,在金色的酒酿里,在麦田里。
我能见到她的一切,可我见不到她的笑脸。
我度过了很多次由夏直接到冬,混沌难受。
我也开始认真看法制节目,去追寻她的喜好。也分析着漫长而有涯的人生里,最可能杀死她的事物。
枪械吗?时光吗?究竟是什么?
忘了这是秋的第几个祭日,我喝完酒,还在看着法制节目,电视上放着纪录片,突然降下的气温让罪犯的车无法启动,被包围抓捕。
乌鸦盯着我,而后他绝望闭上眼睛。
“秋,可能不是被杀。”
我僵硬在原地。
不想确认我听到的内容。
可是乌鸦这次,似乎铁了心要告诉我所有我在粗心或麻痹后不敢正视观察的隐情。
每一任的季节,应该公平公正。
可是秋利用自己的权力,已经不止一次用枫叶,用温度,去阻截毒贩的车,去制造意外。
“她是在杀人。”乌鸦说。
“那是坏人。”我也辩解。
“季节不能区别对待。”
力量会反噬,偏心的代价就是季节本身会被伤痛缠身,加速逝去。
而秋,不止一次破例,并用强大的血统扛住了反噬。
可秋的身上一道伤都没有,我知道反噬也不会是死因。
乌鸦等待着,等待着我醒悟。
我突然想起我闯入四季镇时,族长的谈话。他像个疲惫的老人,坐在枫叶树下。
族长告诉我,每百年都会有那么几位节气,他们会离去,不知道原因。
他说着不知道,但我想他是清楚的。
他苍老而仁慈的眼睛看着我:“你有参加过选拔吗?你知道要求里有一条就是,你要爱人间。
“可是偶尔,也会有爱不了的原因”。
“秋她很爱人间。”我说。
乌鸦看了我很久,然后他说:“不。”
他一字一顿:“她只是听着意的话,爱着意爱着的人间,但她不爱。”
“四季镇没有四季,她深知人间的样子,却没有深入人间。
“她能爱人间,只是意爱过人间,而老幺你,此刻也在人间。”
乌鸦的嗓音那样难听,却又悲痛得那么明显。
“意早死了。不该是意。是有人杀了她。”我试图最后一次麻痹自己。
只要有敌人,我就可以接着生气,接着怀念秋。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可是老幺,你可能,也是她离去的原因之一。”
我麻木看着空酒瓶,我开始设身处地,去想我的姐姐。
她在年少的时候,和心上人一起,憧憬着人间。
可是爱人死了,未能见一面。
她还在努力做着最好的秋,公平公正。告诉自己爱着人间。
她看到我,同样是她重要的人,同样没有血统,同样要去人间,甚至在人间老去,死亡。她好像看到了一切都在重演。
我才二十九,可是我会老死,这只是一个可能性,就足以使秋抑郁痛苦,因为她见过太多次了。
可即便是老去,也是痛苦中的幸福。
因为她甚至没见过意老去的样子。
她甚至没见过意在人间的样子。
恋人爱着的人间夺走了他的生命,自己却还要公平对待。
弟弟前往人间,在人间一年一年老去,自己依旧无限生命无数次行使职责,不见尽头。
忍耐了许久,却在循环的再次重现中崩溃。
秋两百年的积怨,在一切重现时崩溃。
“当一个季节决计要消亡时,是谁也没有办法阻止的。
“秋很爱你,很爱意。
“她只是没有办法看她的痛苦再一次重现。”
乌鸦看着我,落寞而认真。
我终于承认,我挚爱的姐姐秋,她的离去是解脱。
她在矛盾的情感中挣扎了太久了。
乌鸦还在看着我。
“但是,她的残骸留给麦田与枫林,是她对人间最后的奉献。我想,她最后,在意着你在的人间。”
我闭上眼睛:“好的,我会在这个人间,好好生活的。”
我一直待在人间,可能上天对我这个老幺过于偏爱,我往返四季镇的时候,没有再感受到灵魂的撕裂,时间在我身上比别的人类更慢,我深居简出,偶尔换着笔名。
一晃很多很多年,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人间的秋天。
我意识到秋离去的时候,可能在我身上留下了“时间”,成了她所说的“我不愿见你死去”的诺言。
可是时间总有用完的时候,在一年夏末,我感受到了我的衰弱,我的大限到了。
我走回了四季镇,坐在了镇子的入口。
春和夏在一旁,冬天很沉默。
他拍拍我的肩膀,对不起,是我来了。
这个世界,没有秋天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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